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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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滁州问月(下)

·补档。本乐选之子还是陨落了。

·侠客白x书生杜。

·前文《春山遇雪》《滁州问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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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一连几日没有再来了。

那晚醉酒后发生的事情,杜甫一点也记不得。不光是记不得李白是何时走的,也记不得那批强盗是如何在他屋外的闹事,杀死了两个小厮后又仓促逃去。他醒来时候院子里连血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倘若不是管家告诉他,他压根不会知道夜里的兵荒马乱。唯一的后果就是杜府临时加调了几十号巡逻的人手,杜子美只觉得自己住进了一个大军营,抬头低头都是些刀枪,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疑心李白是被这些人马给吓走的,虽然这猜测毫无根据且荒谬至极。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十天,劳民伤财劳心费力还妨碍他的日常公务,更何况杜子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命有那么值钱,于是乎这些人终于被杜甫给遣散得七七八八。

他不知道李白还在不在滁州。既然这么久没有出现,那大约是走了。但他心里头好像悬着一块石头,好像故事读完了,仍不愿意相信那结局。他夜里老是听见远远的某处传来笛声,吹一首《落梅曲》,寻不见是何人在吹,东窗里度进一阵暖风时,他抚上窗棂看,发觉梅花已落尽了。

李白躺在那屋顶上,百无聊赖,用拾来的花瓣一片一片盖住笛孔。落梅五瓣,竹笛却有七孔,倒是多出了两处。末了他小心翼翼,捧着那笛子往吹孔轻轻呼了口气,吹起五点殷红乱飞。实在是像极了小孩子游戏。

他翻个身,探头往檐下觑一眼,觑见个杜某人奋笔疾书的侧脸;再翻个身,又躲回顶上。

李白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剑在左酒在右,抬头还可望月,好不惬意。

惬意之余,他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

 

事情始于半个月前,杜甫的名字突然被和千两黄金一起,挂进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命买卖里。李白不晓得他又招惹了哪家权贵,只晓得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不伤清官不杀义士是江湖里不成文的规矩,但只要钱够多,哪里来有人会去分辨其中的黑白。

于是乎李青莲赶了一天一夜不停息的路,终于在杀手下手之前,赶到了滁州的杜府。然而在见了杜子美第二面之后,他忽然发觉太过频繁的露面不是一件好事。这会招致一些牵挂,会造成一些破绽,对他们彼此都没有好处——比如此时李白的手臂上横亘的那道刀伤,昨夜新添的,疼得他一整个白日都没能睡着。

他已决心在事情余波未平之前不再去打搅杜甫。

日暮时,李白便落在他卧房旁边的那座三层小楼上。这小楼已无人居住,堆了些废弃的家什,在三楼处刚好可以望见杜甫伏案的窗口。他坐在楼顶上拭剑,等新一夜的风波。但事情似乎渐渐地有些变化,李青莲在滁州的消息传的比杜子美千金的人头还快,他好几次没等来刺客,倒是等来了些往日的故友、仰慕他姓名而来的拥趸,大家一起在杜府的屋顶赏赏月喝喝酒叙叙旧,戏称这是露水集。杜府入夜后的热闹在日出时必然就烟消云散,好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而今江湖上几乎人人都晓得了这桩杜太守的生意做不成了,那李青莲莫名其妙地冒出来,日夜护着他,叫人无处下手。而李白也没打算就此善罢甘休,托人四处打听这悬赏令是哪位贵人放出来的,要是被他找出来了,便顺道替这位幕后凶手的脑袋搬个家。

至于这一切一切事端的正主还对此一无所知,午膳用过后,仍旧伏案打个春困时节的小盹儿。

 

直到那一日,李青莲的露水集上来了个找他比剑的人。

那人裹了上下一身的黑,拿一柄三指宽七尺长的剑,出现在杜府的屋顶上。他说话的声音低哑,好像喉咙漏风。李白按剑站在十步外,一眼望见他咽喉处一道深褐的伤痕,目光往上,看清他的瘦癯的面孔还有眼里一层不善的阴翳。

面相刻薄的人,往往也会使一手刻薄的剑法。李白不想同他比。

“不好意思,比剑还是改日吧。”李白拱手。

“那我不来比剑了。我来杀人。”男人道。

李白皱了眉头。

“要是你输了,我就杀了屋里这个人。”他用剑敲了敲瓦片,威胁的意思已很明显了。李白厌烦他这傲慢语气,扬手便拔了剑。这场比试是如此地突然,都没有人下令开始,男人见他拔剑,身形一晃,已挥剑杀到他面前。这一剑来得极快,李白也未躲,横剑迎上去,硬生生撞出好大一声响。

他们以剑角力,相持了片刻,李白先抽身而出。此人杀气太重,贴得太近时李白只觉得要被他的目光活剥生吞,分外不舒服。他们又离了十步远了,各自都没有急着再逼上去,两相喘了口气。

李白扬声问:“你想比到哪个地步?”

那人阴鹜鹜地笑了声:“生死由命。”

 

 

杜子美这几日都睡得很安稳。

这或许是因为近来他点上了隔壁刘大人送的西域安神香。他自打来了滁州,倒是比在京城里更加操劳。今年的春天暖和得太晚,耽误春耕,只怕是要闹出粮荒的事情。他忧心忡忡,连夜难眠,刘大人看不下去了,把这安神香送来,说是重金从胡商处买到的好货,只希望杜太守好好休息,不要累坏了身子。

杜甫承他一片好心,也夜夜将这香点进炉里。这安神香倒不愧对它的来头,夜夜都能还杜太守一个好梦。只不过说来奇怪,这梦里老是有李白。

前年冬天,李白失踪之后杜甫也总做关于他的梦,千篇一律都是李白被关在那王爷家阴冷潮湿的地牢里,满身伤痕,却仍旧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没关系。梦里的原谅使杜甫醒来时更加心如刀绞,倘若点亮了蜡烛,照清楚了他正身处的奢侈安逸,便愈发是种折磨。似乎是他拿他的李白去换了而今的这些身外金银,尽管他心底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幸好李白回来了。

安神香缭绕的梦境都温软得不可思议。他不光梦见一些旧事,梦见长安的风月和洛阳的牡丹,还梦见了全然虚构出的未来。是的,那个梦他记得太清楚了,他梦见李白和自己都老了,鬓发苍苍,一个再拿不动剑,一个再看不清如山的公文。于是他们乘着牛车,慢悠悠地回了匡山,回到李白少年时候读书的书院。他们喝酒,二两辄醉,睁眼已是隔日的晌午,山里蝉鸣聒噪,他坐在门槛上听风铎,发觉就此已是一生。

这个梦让他牵挂了一整天,他决定在下次见到李白的时候告诉他这件事。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李白,只怕到时候忘记,于是抽闲暇将这梦写成了一封信,封了口后一直摆在自己书桌上,等李白来时给他。

信封上头偌大四个字:白兄亲启。

不过他还不知道的是李白早就趁他不在,偷了这封信去读完一遍,又悄悄将它原封不动地摆回来。至于那西域安神香,李白私闯民宅时拈来闻了一闻,顺手添了两味货真价实的安神药材进去——毕竟最近屋顶上动静闹得挺大,他可不想一套剑法耍完扭头一看发现旁边站个杜子美。

而此刻剑比完了,云散雾开,明月煌煌,照出屋脊上两道人影。着白衣的收剑,着黑衣的已倒下去了。

李白回头望了他一眼,擦了擦脸上的血。这血已分不清是谁的,李白踩着瓦片,踉跄地走了两步,只觉得肩上那道伤疼得人头晕眼花,一失足竟然从檐上跌了下去。

这一下落地落得便十分不体面,左臂的旧伤给扯开了,他痛得差点叫出声。缓了好一阵子,他终于能拄着剑站起来,慢悠悠挪到杜甫房门前,叩门两下。

无人答应,想必是睡得正好。

他倚着门,缓缓地坐下来。

再叩了两下,咚咚,在静悄悄的夜里响得空荡荡的。李白突然觉得倦极了,已抬不动手了,手上的血热腾腾的,指节敲在门上留下一串红印子。他盼着杜子美来开门,来看看他,替他擦一擦手上的血;又盼着这门千万别打开,免得那人替他提心吊胆,眉头一皱就不展。

困意席卷,他闭上了眼。

 

不知道为什么,杜甫这天醒得格外地早。他披衣起来,发现炉子里的香燃到一半断掉,大约是因为这香的缘故,他的梦境也跟着断掉了。

外头天还未亮,只有一点微薄的曙光。难得有这样早的时候,杜甫便提了盏烛台推门,想去院里走走。他推了这左边的一扇,脚还未迈出去,只觑见地上黑糊糊的什么东西。烛台光一照,黑色猛然变了红。

是血。

杜甫惊骇里一个扭头,看见门边正倚着个不知死活的人,衣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白的,手里仍紧紧抓着剑。他颤着手将烛台递过去,把那张脸照清的瞬间,只感到一阵如堕冰窟的冷,像四肢百骸连骨带血都被冻住了、泛起一种迟缓而尖锐的痛。

烛台被掷熄在地上。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衣袍不整地跑去敲下人们的房门。寻大夫的马车很快从偏门驶了出去,而杜府里好像起了一场大火,一时间人人都在匆忙奔走。大夫请到了,杜太守站在旁边看他给李白止血上药。铜盆清水让血染得通红,换了一道又一道。李白从头到尾没有醒过,痛到极时只在梦里皱眉。

杜甫替他更衣时发觉他身上的旧伤疤,大约是鞭痕,歪扭如同笔迹般交错纵横。杜甫一道一道数下去,浅的不可辨认,而留得深的有十二道,数得杜子美的心尖都在颤抖。这大约就是李白未告诉过他的那几日留下的印记,他看着那些伤疤,记忆又回到京城马蹄声慌乱的夜里。

他们之间的纠葛太多了,你来我往地借还,到最后都分不清楚谁欠谁更多一点。杜甫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拿手绢轻轻擦他掌纹里残留的血。

他想,最好李白现在就醒来,挥一挥手臂那伤口瞬间就长得贴贴实实,又可以活蹦乱跳地上房揭瓦下水捞鱼;又最好李白永远也别醒,就这样安安静静,一直留在他身边。

 

 

然而福大命大的李太白,在被杜甫搬回去的第二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说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这么久的一场觉,就是一整天没翻身,醒来后手脚好像都不归自己管了。杜甫把他摁在床上不让他挣扎翻动,血好不容易才止住,以李白的折腾能力,只怕是三两下就又会把伤口挣开。

李白认命地躺好,杜甫犹疑着松开了手。

他们对视着沉默了片刻,各自挪开视线。杜子美先开的口:“你怎么……怎么又弄成这样?”

有点想斥责他,又不忍地收住了。

“他们都嫉妒我。”李白说,“老是来找我比剑。”语气里带点耍无赖的意味。

杜甫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别闷着,倒是说话。”李白不乐意了。

“你走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杜甫问。

“我告诉你了啊,你自己喝多了睡得死沉沉的。”李白理直气壮。

“字条也没有留。”杜甫说。

李白愣了愣:“我……我也喝多了。”

杜甫又不做声了,把药碗端过来,勺子搅和两下,一股苦味就弥散开来。李白缩了缩脖子,听见勺子敲着碗沿的响声。

“太白,先把药喝了。”

李白苦着一张脸,扭头躲开他喂过来的一勺药汤:“你让我自己来。”

“你怎么来?”

“这不还有一只手能动嘛。”李太白从被褥底下伸出自己健在的右手,故意往杜甫面前晃晃。杜甫无奈,只能扶他坐起来,然后替他举着那药碗等李白慢条斯理地喝药。李白一反常态,简直是竭尽所能地磨蹭着不把那一口药喝下去,杜甫手都快举酸了还没等到他喝完,最后忍无可忍将他勺子夺了,碗塞过去,逼李白一饮而尽。

李白叹息:“官逼民反。”

 

养病的日子悠闲得异常,除了李白仍担心杜太守夜里遇上什么不测,不得不腆着脸要求要跟他睡一个屋。管家神情微妙,杜甫倒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儿,挥挥手往自己屋里多添了张床。躺了没两天李白就憋不住地下地乱跑,反正又没伤着腿,杜甫也拦不住他。夜里杜子美挑灯看公文,李白也凑热闹地跟他一起读,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么多,李白看累了就把下巴搁他肩上,说:“当官可真麻烦。”

杜甫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李白也想过做官,但没想过在这些繁琐的公文里日复一日地踱步。他心里装着乱世里常有的谋臣武将、千金一掷的豪迈君王,那都是些英雄人物,他也应当是英雄,英雄不该消磨在庸碌当中。

他曾经跟杜子美说过这念头,当时杜子美没有反驳他,也没有点头。

睡觉前他心血来潮讲起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杜甫原本是想催他去睡的,但故事已经开了头哪里有停下来的道理。杜甫窝在被子里听他讲,夜里风大,窗户外像是百鬼嚎啕。一片漆黑里他用寥寥的言语勾勒出了关外的原野,云海苍茫,初冬坠下来第一场雪,厚实的雪花层层叠叠压在毡帐上,落得滂沱。

“你出关了。”

“从长安走的。”

杜甫不言了,听他讲下去。他走过了漫长天山古道,见到了碎叶水。在蜿蜒的碎叶水两岸有千里肥沃的草原,草原上伫立着他的故乡碎叶城。那座城池变得比他儿时记忆里更加宏伟壮丽,城墙坊市全依着长安的模样建造,倘若不是来往的胡人面孔居多,他简直要以为又绕回了起点。他小时候同母亲住过的地方已经记不起在哪里了,只是爬上城墙东望所见的天山还与二十年前一样,巍峨无情,披着一层白雪一层云。

春来他东归,走了敦煌,又饮马阴山,再随着黄河水东流去,一路到东海岸,看百川入海的壮景。途中他认识了求仙的道士,认识了吃肉的和尚,还有沽酒耍剑的姑娘,断臂行侠的壮士——

李白突然停了声,哑着嗓子说自己要喝水。杜子美只好光着脚跑去给他倒了杯冷茶,送水时连杯子带人一起爬上他的床。

两个人挤在一床被子里,杜甫推推他:“然后呢?”

李白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又讲下去,直讲到这天地间钟灵毓秀,如此多名山大川、珍奇美景,如此多喝不完的酒、交不尽的朋友,反倒教人觉得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正叹息,却发现旁边的人没了动静。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循着呼吸声找到杜甫,凑到咫尺间开口:“子美?”

杜甫快睡着了,朦胧地听见他声音,鼻音浓重地“嗯”了个调调。那股熟悉温暖的气息就吹在李白鼻尖,太惹人遐思。李白顾不得这若梦这为欢了,支起身,往他唇上窃个轻巧的吻。

李白缩回自己的枕头上,好似静静地候着他醒来,但杜子美阖着眼,大约真已睡着。李白什么也没等到。

“好好睡吧。”他喃喃道。

 

伤好得七八成时,李白便开始往杜府外边跑了。他当然没有明目张胆到当着杜甫的面乱跑,挑好了时机趁杜太守不在,便出去走动走动滁州的朋友。叙旧是其次,主要是替杜甫张罗张罗门面。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趁着他李青莲的面子还好用,赶紧借给杜甫使使。

大家倒是不晓得潇洒自在的李大侠怎么给这位新到任的老爷操起心了,疑惑的疑惑,打听的打听,李白随口敷衍两句也就过了。他仍未打算在这里驻足太久,伤好了便要再度动身——消息已经来了,他一直在找的那位幕后买家就在滁州的某处。

只是他始终没有想好要怎么跟杜甫开口,开口再再再道一次离别。聚少离多,离得太多了。然而那天午饭时,他们吃到一半,却是杜甫先问的他。杜甫问:“你什么时候走?”

李白说,过两天吧。

问答都云淡风轻,他们继续吃饭,日子一如寻常。

到他临走那天的早上,李白在收拾行李,杜子美独自在窗边看外面的那株梅花。梅枝快被嫩叶覆满了,两只麻雀站在枝头你一嘴我一嘴地叽喳。

杜甫突然跟他说:“前天刘兄又送来两株很好的丹桂,种在西院那边。等八月花开了,可以撷桂花酿酒。”

李白怔了一怔,欲言又止,最终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也不知道八月回不回得来,没有应下,为了留一点余地。

杜子美不再多言,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就往书桌那儿跑。他在乱糟糟的桌上翻找起来,那封信放哪里去了?找了好一阵子没找着,莫不是那天收拾桌子的时候夹在练字的废纸里丢掉了?

“子美,准备走了。”李白已在门外喊他。

杜甫扔开手里的东西,急急又出去。他要送李白出城。

管家已备好了马匹,李白在往马背上系他的行李。他们一道走出了杜府,走上大街,李白牵着他的马,低头同杜子美讲话。

一路就这么闲聊着走,杜甫不停地被人问好,就连街边卖烧饼的见了他也要高高兴兴喊一声老爷。李白笑嘻嘻地揶揄他可真是人见人爱,方才路过的那几个姑娘可看子美可是看得眼睛都直了。

杜甫一本正经地回敬:“要看也得是看我们太白兄。”

嘴上跟他调笑着,杜甫心里却还在惦记那封信。要如何开口跟他讲呢?在这闹市里说来也太突兀,可偏偏杜甫又想讲给他听。那可是梦里的匡山白首。

出了城门,李白停步于一片郁郁的芳草间。仲春的原野,一眼望去竟是青绿无限。湿润的草木香气随风而来,李白深吸了一口,顿觉神思清明。他回身向杜甫道:“就到这儿吧,你早些回去。”

杜甫拢袖叹息:“这一走又是很久。”

“又不是不见了。”李白笑道,“我给你写信。”他说着,已翻身上马。杜甫急急拉住他的缰绳,说:“其实我也有一封要给你的信,之前就写好了。”

“嗯?”

“但是放得太久,让我不小心弄丢了。”杜甫懊恼道,“信里记了我那天做的一个梦。”

李白故作惊奇:“梦?”

“对,那个梦……”

杜甫没说几个字,突然被李白打断:“你提起梦,我倒是也有一个梦想要跟你讲。”

他不等杜子美接话,已然自己说下去:“我梦见子美与我都老了,老得提不动笔拿不起剑,只好乘着牛车回匡山。匡山上有我少时读书的书院,我同你讲过的,你还记得么?回那里去,清闲地讲一讲书,喝一喝酒。”

杜甫愣愣地将他望着。

“你说好不好笑?好像一晃眼,这一辈子就走到头了。”

杜甫想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嘴,喉头已哽住了。他死死攥着那缰绳,李白却俯身来解他的手。李白说:“匡山太远了,等真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可能摇不到那里吧。”

“那你……你想去哪儿?”

李白贴在他耳畔,轻声说:“你在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说罢不禁笑起来,抖了手里的缰绳,扭转马头。杜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遭他那一句话点燃起一把大火,热气在这副皮囊里飞蹿,连眼眶都快泛红了。马儿仍在踱着蹄子,杜子美上前一步拉住李白的衣袖,叫道:“太白。”

“我没骗你。”李白道。

“我知道。”杜甫道,“你低头,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李白抓了抓头发,疑惑着还是俯下了身子。谁料这一低头就被人揪住了领子往下扯,李太白还没反应过来,正以为自己要被从马鞍上扯下来了,嘴唇上的暖意已急促地贴近,又急促地离开——慌乱得极有图谋。他脑子里噔地空白一片,愕然地瞪着杜甫,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杜子美道:“那天晚上我还醒着。”

他说罢一掌拍在马背上,马儿一个激灵,扯开蹄子向前跑了十来步。李白急得大叫吁吁,喝住了马,回头来望他。杨柳风来好似一条大河,从他们之间滔滔地流过。在这不可见的河水两侧,他与李白是可见的两岸——而此时已无船可渡了。

李白不说道别的话,抬起头,向他指风里吹来的一阵杏花。杜甫便看向那几点雪色,看它们淌在这条大河里,落花流水一并归去。他的思绪随着这几点落花走得太远,待他回过神时,他的李郎已白衣白马,飘散在那卷青绿山水之中。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转身盈着满袖春芳,归去他熙攘的凡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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